正值三更,窗外雪花杂雨,晦暗不明,而身旁的人在熟睡,梅花香和龙涎香交融得难分彼此。

    无端而来的一阵心慌,使他用力搂住身旁的人,均匀有力的心跳声震得他心脏颤抖。

    他听见有个声音惊惶地说,他可以不要鳌山的花灯,也可以不要堂皇的宫殿,不要金殿上的龙椅,怎样都好了,他已不想要别的东西,只要失去的人可以回来。

    每个人都想成为这座皇城锦绣堆里裹着的枯骨,或许他也应当叩谢上天的厚恩使他生来俯瞰万民。

    但他总是一腔怨毒,总是憎恨万物,它们夺去他爱过的滚烫的生命,把他爱过的人抽空成一具沉默的躯壳。

    泥土掩埋一切伟大的功业,可他曾经以为生命的杰作可以覆盖死亡。那柄比人间所有权力都更伟大的利剑——生死——却残酷无情地斩下,把成年的天子变回父亲棺前那个无助的孩童。

    梦中的心绪搅乱如麻,而房间里却暗香浮动,昏暗而温暖,万历试探着去摸索怀中人温热的脸颊。

    怀里的睡得浅,便被他弄醒了,声音略沙哑地叫了声“钧儿”。

    万历先是一怔,接着似乎用了生平最柔和的语气,轻声说:

    “先生,天还未亮,再多睡一会吧。”

    张居正略微地点头,好像真的很困倦,又倚着他睡过去了。

    万历觉得梦里的张居正听话得不太像他,但还是伸手,替张居正拢了拢散开的头发,指尖都沾上点梅花的香味。

    他多年来第一次梦见他。

    恨这个人的时间占去了自己生命的三分之二,剩下的三分之一都用来爱这个人,真的见到对方时却想不起多少关于爱恨的字眼,只是害怕醒得太快。

    良宵苦短,他抓紧时间,垂着眼仔细观察张居正的脸。

    那个人纵是睡着了,眉头仍未舒展,但是脸色还算红润,不像后来病中那样苍白瘦削,只靠文臣的风骨支撑着才未倒下。

    眼睛适应了夜里的光线,于是他看清张居正的嘴唇上被咬破了个小口,正是之前和朱翊钧接吻的时候咬的。

    他的眼睛盯着那个小口,一时间好多对少年的自己的嫉妒涌上心头。